最近特别不能见山河故国几个字。故，是曾经拥有却已失去，含空间之阻隔与时间之距离，且，不能重返。故，放在国与山河之间，令人胸口沉闷，脑中隐痛。
人与山河土地的关系，既可以是人在其上劳作和依赖其供养的肉体生存上的连接，也可以是以同一地域同一文化为基础的群体精神上的归属。故土，是曾经拥有但已离去的山与河，也是曾经拥有并受其滋养的老灵魂。
我的故土是恩施。恩施是位于湖北西南的一个山城。湖北是中国一个有很多湖泊的省。我的故土也是那个活了几千年的古老中国。几千年前，它叫华夏，华夏的中部，有一个大湖，叫云梦泽。云梦泽周边深山里有骑豹子的女神，叫山鬼，曾经出现在屈原的梦里。湖的西南边是巫山，夷水从巫山的云雾中发源，流经我的家乡，再汇入长江。
儿时常于河边戏水，捡拾卵石玩耍，累了便就地一坐，望天边山色如黛，白云灰雾，聚散无因。数十年倏忽而过，曾经戏水的河滩，竖起了高高矮矮的水泥盒子，河边绵延一片的梨树林早已消失。不能再于春天雨后，在雪白如梦的梨花林里漫步，踏着曝出地面的黧黑老根，根上缀着片片白色花瓣，尚未被阳光土壤收去的雨珠，似游子泪光，于落花间点点闪亮。放学后翻山回家，站在山顶上望青碧的河流蜿蜒而下，那如玉带绕城的景色，也不复存在了。
那个有着老灵魂的故乡，那个有着老灵魂的故国，如今都只活在我模模糊糊的记忆和想象里。故乡与故国，皆已化为盂中水墨，形慢慢地散，神渐渐地昏。在冠着古老街名的道路旁，拥挤的人群排着长队，挥汗如雨，振臂高呼，争抢着最新开盘的高楼。而高楼也耸起钢筋水泥的骨架，遮天避地，从黝黑肚腹中吐出年份不明的肉体，裹在印着巨大LOGO的衣服里，颠颠簸簸，磕磕碰碰，行脚处扬起城市的残渣。年轻的国人，很少回忆，经常做梦，却不知那是万国来朝的旧梦。当年锦帆齐发，雪肤冰肌的胡姬，斟着李白的酒。而故国的幽灵，独立道中，无声凝望，渐成父辈佝偻的背影，旧檐下褪色的灯笼——冬日烈烈，飘风发发，风霜催逼，如枯如槁。
故乡故国已无从寻觅，就是那一念追思，也无可奈何，化为清风。于是生出种种愁绪，让人无端和泪看梅花。
乡愁 
乡愁是什么？是数千年的历史记忆，是代代基因里的沉淀，刮骨不去，焚身不灭。故纸中，古弦上，废殿内，陈绢里，都是旧时痕迹。故园的依依墟烟，故国的点点烽火，皆如夕殿流萤，影影憧憧，明明灭灭，于更深暗夜，悄悄度高阁而去。中庭旅葵，无人做羹，月下流霜，魂魄空归。故园仍在，八十可返，但五千年的家，却回不去了。回不去，便魂牵梦绕，一念存世，不入轮回。屈子泣汩罗，至今闻歌哭。那汗青点点，血渍斑斑，灰烬累累，皆是乡愁。
不堪乡愁，却任乡愁。纵如今树树秋色，山山落晖，来年春草，依旧绿了江南。古人登幽州台，念天地之悠悠，千年后再回首，仍怆然而泪下。今古茫茫，乡愁渺缈，往者已暗淡，来者尚未追。世间索求者，皆时间之过客，唯乡愁缭绕不去，与天地共存。天苍地黄，日月轮照，昔日之长城，今日之海桥。故国那堪回首？庸人常自扰。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且就这无尽的乡愁，再饮一觞浊酒。不挑灯，勿坐忘，只待醉眼朦胧。菊花影里，箜篌声起，古国的雕栏重檐，依稀明月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