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223年,是魏文帝取汉自代的第三年,时逢立夏,诸王朝京师,会节气。鄄城王曹植,自他那英明神武的父亲去世后,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兄长、侄儿和弟弟们。只是这次会面的结局并不那么美好——任城王曹彰猝死于洛阳,白马王曹彪欲与植同行也横遭拦阻,时年32岁的曹植一番愤懑后,郁郁寡欢地踏上归途,经洛水,作《洛神赋》。
沧 海
乱世出英雄,亦出才子。
而曹氏父子三人既是英雄又是才子。 魏武帝曹操,崛起于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的东汉末年,以雄武之姿,常艰难之运,终能挟天子以令诸侯,威震四海,诚乃超然之雄杰。魏武多子,其中卞夫人所生二子丕与植,少年即随父征战,能统兵,更善著文,皆俱不世出之才。三曹纵横乱世,傲然挺立于断壁残垣之上,与黑暗末世的点点烽火交相辉映。上天对曹氏一族的偏爱,也自父及子,持续了数十年之久。父子三人,父亲是沧海,长子是深林,而次子,是流风。
曹操年少时任性好侠,放荡不羁,但同时也机智警敏。其任性传给了曹植,而警敏传给了曹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曹植非常受父亲宠爱,除了才华横溢,让爱才的父亲惊喜连连,还因其性格简易,不自雕励,任性而行,或许一度令曹操想起青年时的自己——“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这“ 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的矫健男儿,是白马少年曹植,也是年轻时的魏武。想当初,“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是何等的踌躇满志,何等的意气风发!然而少时曾为游侠儿的父亲已经成长为一代枭雄,当初任性而为的少年,早已精进为成熟审慎的政治家。多年后,雄才大略的父亲曹操在战场上急需自己曾寄予厚望的儿子曹植支援的时候,却得知其酒醉而不能受命,终于彻底地放弃了这个曾经一度成为自己心目中继承人的儿子,他意识到始终停留在任性而为阶段的曹植,不但不能继承和守护自己东征西讨打下的基业,也不能委以任一重任。曾经沧海而知风波险恶的曹操,很清楚自己绝不能将处于群雄逐鹿中的一方国土,托付给飘忽不定的流风。
白马少年曹植,他此后的命运在父亲对他的看法发生根本转变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终此一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遗情想像,顾忘怀愁——世子的地位,自身的抱负,以及,消失在轻云与烟波中的美人。
烟 水
邺城,对于甄氏,是一个不详的城市。她在这里嫁给了袁绍的儿子袁熙,但好景不长。公公袁绍先于官渡败给曹操,元气大伤,不久去世。死后二子相争,被曹操乘机而入,各个击破。袁氏就此败亡。建安九年,邺城城破,袁熙败走后死于乱军,而甄氏与其婆婆刘氏夫人被弃城中,无处躲避,被曹丕寻获。史传甄氏因其惊人之美而免于一死。但那时伏在婆婆膝盖上恐惧哭泣的甄氏,并不知道这个轻轻替她挽起发髻,擦去她面上烟尘的年轻将军,最终仍会将死亡赐予她——她终将难逃此劫,她的美和顺从,她的听天由命,不过是暂时延缓了死亡的脚步。她最终还是死在了这个与她的命运似乎籍由诅咒缠绕牵连的城市。这些战火焚烧过的黑色石头,这些在倒塌的朽木里重新生长出的野葵与野粟,看着她两次出嫁,看着她死里逃生,看着她悠闲度日,看着她纤细柔美的背影消失在一个俊逸非凡的青年的眼睛里,最后,看着她倒了下来——夕阳残照,汉家宫阙。那双黑色的燕子年年衔来春泥筑巢在她曾经梳妆过的窗前檐下——而殿颓楼空,它们的残躯仍矗立在如水的凉夜里,月色悄移,被遗弃在尘埃中的空空铜镜,仍在黑暗中默默怀念着倩影犹在的那些日子。
甄氏死后两年,悲愤又落寞的鄄城王曹植,在返回封地的途中,路过洛水,想起一个曾被宋玉写过的神女故事,和记忆里惊鸿游龙般的美丽身姿,写下了传世名作《洛神赋》。
深 林
在世子之争中,曹植同母兄曹丕,不断发掘出了深藏在自己身上、由父亲流传下来的沉着与智慧。在父亲眼里,他从来不是最出色的那个。论勇猛,不如战场上屡次救父的黄须儿曹彰;论才华,不如文采斐然雅好慷慨的曹植;论聪慧仁爱,不如最得父亲喜爱却早逝的幼弟曹冲。曹植与父亲,文章性情,更为相近,而自己沉静、理性,词赋文章细腻委婉如妇人,不像父亲那般雄浑豪迈,也不像弟弟那样华茂奔放。他善于审时度势,懂得隐忍节制。他也许不如弟弟光芒四射,但却一步一步在父亲和其亲族重臣前积累起口碑。而曹植,他任性而为,又好酒贪杯,身边的人也不懂节制——不懂得节制自己的聪明。他知道,像弟弟他们这样恃才放纵,迟早会惹出事端,就算现在没有事端,只要受到一点点推动,他们也必定会惹出事端。
建安二十三年,曹丕终于得到命运的眷顾。这一年,曹植与杨修大醉,擅开司马门,驰骋在只有祭祀时的天子才能行的禁道上,从而让曹操根本性地改变了对他的看法。曾经“始者谓子建,儿中最可定大事”,现在“自临葘侯植私出,开司马门至金门,令吾异目视此儿矣”。曹植的任性而为终于付出了代价,从此父亲不再相信这样一个无视法令,好酒贪杯的儿子能够继承和拓展自己开创的宏图大业,曹操的目光终于落在了稳重自律的曹丕身上。
公元217年,曹操定曹丕为世子,从此曹魏大局已定,此后曹植、曹丕与甄氏的命运开始了各自的转折。曹操先杀崔琰,后杀杨修,剪去曹植羽翼,这也许是先有袁绍两子相争的前车之鉴,而政治老练又杀伐决断如曹操,既然已经定下世子,就绝不允许其地位被其他儿子威胁,以固曹氏基业,免蹈袁氏覆辙。曹植,这个曹操曾经的爱子,从此一蹶不振,身处“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 之境,唯有 “抚心长太息”。
流 风
曹植第一次见到甄氏那年,甄氏二十一,曹植十三,而哥哥曹丕十九。他知道兄长新纳的夫人是众口称赞的绝世美人。但究竟那是怎样的美,十三岁的曹植怀着好奇。正青春年少的哥哥,为何一见之下,就沉迷于这个比自己年长且早已出嫁多年的妇人? 她奉夫命出来待客,有正面抬眼看她之人,被曹丕当即处死。十三岁的曹植已经跟随父兄征战多年,见惯杀戮,他只想知道,这一见就致人死地的美,到底是怎样的美法?他驻足远望,似乎看见了像鸿雁惊飞般一闪而过的身影,和风吹过,她的衣带随着身姿摇摆,好像云中游动的蛟龙。
二十年后,曹植在洛神赋中这样记载了甄氏的美:“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轻云遮蔽的月亮,流风吹起的雪花, 这也是十九岁的曹丕在袁绍凌乱的府邸中,看到的景象吧?
曹植再次见到甄氏,是公元216年,建安二十一年。这一年曹操攻孙权,留曹植镇守邺城,而甄氏因有病,未能随军,亦留在邺城。彼时曹植二十五岁,甄氏三十三岁,一个是正血气方刚的青年,一个是花朵最后盛放的年纪。花朵盛放都是拼尽最后的美丽,彷佛落入夜晚前的晚霞,别有一番动人心魂。一人抱恙,一人慰安,或许正是籍此机会,曹植能够稍稍接近甄氏,看到晚霞消失前最后的样子。她“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不再是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一般飘渺不定了。她端端正正坐在他的面前,延颈秀项,皓质呈露,灿如芙蕖出水;她仪静体闲,华容婀娜,看着他的眼神比她温和稳重的言语更显温柔妩媚。他心神摇曳,见而忘餐;她含辞未吐,忽有所感。他收和颜而静志,申礼防以自持,她竦轻躯以鹤立,若将飞而未翔。何曾想,数年后,世事如此变幻无常——斯人业已逝,我马玄以黄,伊洛广且深,预济川无梁!邺城相对的日子已恍若梦幻。他心振荡而不怡,而她长潜处于太阴。落寞公子,迟暮美人,他们各自忠实于乱世中随波逐流不由自己做主的命运,一生“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
公元216到217年,曹丕跟随父亲征战,日增其誉,郭氏与之耳鬓厮磨,恩宠益盛。而留在邺城的曹植,却日以继夜,耿耿不寐,沾繁霜而至曙。建安二十二年九月,曹操大军西返,曹植回到洛阳。次年九月,曹植司马门事发,从此走向人生末途。而曹丕终即帝位,郭氏诸姬得宠,众口铄金,甄氏被别置邺城,最后于黄初二年被进谗而赐死。
黄初四年,处处受制于人,郁郁不得志的曹植,归国途中经洛水,感甄而赋,《洛神赋》从此惊艳千年。曹魏之隐事,如流风回雪般飘忽难定,众说纷纭。陈思王与文昭皇后,一为任性恣意之流风,一为皑皑永冻之冰雪。终此一生,他们晨昏相隔,并为参商。随着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那一段扑朔迷离的陈年旧事,终将消融于历史长河的波光浪影,“盛年”之怨亦渐渐没而不闻,唯旧时月色,携空归之魂,年年凌波微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