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的这篇文章,我不想放入更多多余的图片,只希望大家能将文字读完。
我的父亲已年届九十了。九十岁的父亲,每天重复着极其简单的生活:早上起来喝一点牛奶或者甜酒,晚上睡觉前喝一碗蒸梨子汁,早晚之间,看电视新闻、下跳棋、玩电脑上最简单的扑克牌游戏,以及在卧室、客厅和洗手间之间缓慢地行走。他几乎不开口说话。如果试图和他谈点什么,在多数情形下,他只是望向我们,眼神迟钝、淡漠。母亲提起父亲,总是抱怨他经常忘事,需要一遍一遍提醒他,然而,往往还是忘记了。
父亲不但老了,还衰了。
曾经脾气火爆,经常提起嗓子和母亲吵架的父亲,现在对母亲的唠叨,也只是木然地听着,已经没有了任何反应。历经解放战争、朝鲜战争、三年灾害、反右、文革艰难存活下来的父亲,曾经走南闯北,精力充沛,会木工漆工,爱养花养鸟,喜欢各种小玩意儿的父亲,现在只是久久地靠在躺椅上,连去院子里略走一走都不愿意——那对于他,已是十分辛苦劳累的活动。
他越来越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在对死亡的等待里,而且似乎已经对做不了什么事情除了一天一天继续老下去感到厌烦。
四十年来,父亲与我,谁也不了解谁。我不知道九十岁的父亲,在枯坐中度过漫漫长日时,可否回忆过他自己的一生,可否仔细打量过自己。这个时时咳嗽着,寡言少语,表情漠然,缓慢行走的老人,是我的父亲,也是我的将来。
长寿,意味着将久久地活在衰老里。如果不能伴随青春,如果,我们只是将衰老无限延长,那么永生是一件极其恐怖的事情。死亡是一个礼物,它幸而飞出了潘多拉的盒子。
人终有一死,我没有在这句话里发现一丁点悲怆。王阳明临终前道:此心光明。弘一法师圆寂前书:悲欣交集。希特勒死前会说什么?如果他实现了所有的狂想,如果他没有失败。多少人陈尸道旁、屋角、渠底?多少人被焚烧、沉没、掩埋?多少人的一生终于床上、车上和病房?一部人类史,不过是重重叠叠的死亡。前人的死亡由后人书写,盖棺定论的,不知是谁的手。天地悠悠,前不见来者,后不见往者。那些在黑暗中降生又在黑暗中消失的人,究竟有没有想过、有没有给过自己结论?有多少人什么也没来的及想就被命运之风掠过了奈何桥?究竟是死亡定义生命还是生命定义死亡,究竟是黑暗定义光明还是光明定义黑暗,究竟是上帝定义了撒旦,还是撒旦定义了上帝?我在这里每写一行字,知道那些黑字不断出现的时刻,也是我不断死亡的一刻,我为此感到欣喜。然而,死亡最终到来时,我会说什么?人死前真的有七分钟的时间,让你去回顾自己一生的所有片段吗?我们三维的生命在四维中如何被呈现?会被什么样的眼睛观看?会有其他的生命将我们的一生折叠、展开、保存或者撕碎吗?
权势、财富、爱情、健康、家庭,所有的一切,只是飘洒在广漠时空中的碎屑,这些碎屑决定着我们的喜怒哀乐。碎屑在暗黑的高空中明灭闪烁,追随其后的我们,渺小、自大、反复无常。我们的人生,是一条镶满镜子的长廊。那些你爱过的,你恨过的,那些你关心的,那些你无视的,那些从未出现在你眼中的,那些进入到你内心的,都是镜子。重重的镜子,反复投射的镜子。镜子里的人读着、走着、眼泪飞着,想着其他的镜子。他们在镜子里微笑,他们在镜子里屠杀,他们在镜子里牵着孩子的小手,他们在镜子里将花束投进坟墓,将骨灰撒入江河。
我们的开始和结束毫无意义。生命的底色是漆黑的。那些幸运儿,那些能饰以金边的,他们在生命结束时悲欣交集,他们微笑,告诉自己此心光明。他们完成了出生和死亡。而我们只是度过。度过这一切,然后靠在躺椅上数着时针、分针和秒针。
真的是这样吗?为什么死生不可以自在如飞花?为什么生命一定要这样沉重,一定要果实累累?为什么不可以是一场轻梦?入睡时红颜,醒来时白头?为什么一定要回顾一生?可不可以一直望向死亡?当深渊回看我的时候,我一定要害怕吗?
自小我爱闪电和雷鸣。我喜欢倚靠在窗子旁边,凝视那黑云沉沉的天空,无声闪电瞬间掠过,满载惊奇。雷声在我耳边炸开,那种爆裂中释放的力量让我震撼沉迷。我知道我所喜爱的,和我所蔑视的。那些简单的事实,无需思索。言语与思想欺骗你,直觉始终对你诚实。真诚的人带来欢喜,虚伪的人招致厌恶。快乐不可延续,幻想终将破灭。一场伤害无论多么漫长,多么惨烈,当时当地如何给予你重创,但经过了,就结束了。美梦噩梦,都不过是脑中一个闪念。这一念或许让你留下轻蔑,这轻蔑如花丛中破败的蛛网,虽惹人厌,却无碍春光。我们都有选择,选择如何看待正经历的,选择如何回味曾经历的。
变老是自然决定,变衰是自己决定的。什么样的魔法抵得过你自己的?是你酿就春色,是你断送流年。晓风,夜雨,晚来的烟。水不一定长东,人不一定长恨,纵使菡萏香销翠叶寒,来年四月,花颜四面,草心千朵,依旧向我妍。
青春无需祭,白发不必忧,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这何尝不是一场完成。
2016年5月4日 三三